我家有只蠢长脸

@ida-the-one

你在听吗

我要讲个故事。

这个故事可能有点长,有点无聊,有点悲伤——可是我还是要把它讲出来,如果没有人听,那么我就讲给我自己听。

我只讲一遍且不会重复,请你一定要仔细听好。

——————

我曾经以为除了我的母亲之外,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会称赞我。

同学们视我为「异类」,这大约是因为我每天上数学课的时候都在打盹儿但每次的数学考试我都能打满分。连老师都怀疑过我——他有次在考试的时候搬了把椅子看着我考完整堂数学,然后把我的卷子收上去当着我的面批改。

结果当然还是满分。

他看了看卷子,又看了看我的脸,面色有些尴尬,把卷子给我后叫我回位子上坐着。

教室里叽叽喳喳的声音炸开了锅,每个人都斜着眼睛看我,低声的嘲笑讽刺毫无保留的往我耳朵里钻,我不想去理他们,却不知道因为谁故意在走道上伸出一只脚而脚下一个踉跄,面朝地的扑了下去。

意料之中的哄堂大笑。

我站起来拍拍裤子,手里的试卷揉成了一团。

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些——或许是因为我早就习惯了文具盒里时常出现的毛毛虫,书包里经常不翼而飞的笔记本,甚至是在食堂吃饭时从天而降的土豆泥和豌豆还有一句假惺惺的对不起——我的确应该习惯那些。因为它们出现的太过于频繁。

我也会反抗,也会生气,但他们都像是看表演杂技的小丑一样看着我,该嬉笑的嬉笑改打闹的打闹,对滑稽的我不予理睬。

最后,我终于撤掉了所有的反抗。

我是个「异类」,我与他们不同,他们讨厌我是情有可原——

我承认。

可是每次的课间当所有人都在窗户外面肆意玩耍着的时候,清脆的笑声和春日的暖阳揉在一起流淌,我只能窃窃的抬起眼看着,然后低下头继续做数学题。

手中黑色的钢笔在草稿纸上毫无目的的划着,直到墨水用尽,苍白的痕迹显得更加触目惊心,笔尖几乎划破了纸张,我还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钢笔墨水用完了。

我难道做错了吗——

我只是不会说漂亮话,不会我会做讨人欢心的事而已。

我难道真的做错了吗?

————

我大抵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初次见到Christopher的那天。

或许是那天天气实在是太好,抑或着是微风实在是太柔和,他就那样坐在一棵巨大的树下,纤细的指尖放在一本有些老旧发黄的书上。

我发誓我见过那本书——好像是讲一些类似于数学解密的东西。

Christopher正专注的看着书,并未发现我的注视。他金棕色的头发仿佛散发着柔和的微光,发丝散落在前额上被风轻轻吹起;他的皮肤很白,有一些浅褐色的雀斑散落在他鼻梁的周围,显得整个人更加幽默俏皮;他穿着最普通的制服,每一寸柔软的布料都像是精心清洗过,干净的让人感到舒服。

我攥住练习本的手指又往里缩了一点。

阳光好不容易从棉絮一般的云里刺出来,一点一点的向大地展示它的风情万种——周身的一切都沐浴在浅色的光晕里,阳光晒过后的青草香随着风刮向远处,我不知道草籽有没有参杂其中远走,我也不知道风里到底有没有藏着恋人的甜言蜜语。我只知道风刮过我的耳朵,从我每一束发梢下穿流而过,带走我所有的言语。

高大的乔木用叶子把每一片阳光精细裁剪,然后投射下重重叠叠的光斑,轻巧落在树下人瘦削的肩膀上。

又一阵风吹过,Christopher伸出手拨了拨额前的碎发,继而发现了怔在不远处的我。

他抬起头,唇牵齿笑,牙齿整齐洁白。

我过了这么久都没有告诉过他,他抬头的时候正好有一片光斑刚刚好的落在他金色的睫毛上,摇曳着让人心生欢喜;而他的眼睛就像是放晴的天空,如同蓝宝石一样镶嵌在他的瞳孔四周。

我听见脚下的小草在努力生长挣脱泥土的束缚;我听见屋顶的教堂鸽子飞过摆动翅膀的声响;我听见背后的小喷泉正溅出水花;我听见嘈杂的人群高声谈笑,低声私语。

然而我撇下了所有的声音,我只听得见那个把制服穿的无比服帖的男孩子张嘴问我——

你是不是Alan Turing?我记得你。

他的眼角下垂出好看的弧度,语气温柔的像是要滴出水来

我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转身落荒而逃。

我果然,还是不懂得如何与人交往。

在后来的几年里,我最后悔的事情便是没有早一些认识Christopher,我痛恨自己的胆怯,让我只能在他的生命里停留那样短的一段时间。

截止日期我已无力改变,那么我如果可以把开始提前,我也会很满足。人都有贪念,我所奢望的也不过是能在他的生命里停留的久一点,更久一点,此外也别无他求。

可是我又如此明白,万事都没有如果。

我承认我这一生干过最愚蠢的事情就是没有尽早的遇见他,而在多年后我才意识到我没有尽早遇见他是个错误,这是第二愚蠢的事情。

——

始料未及的是,Christopher和我分到了一个班。

班上同学称他为「天才」,称我为「怪胎」——

不过我一点都不伤心,因为我交到了生命里第一个朋友,也是最重要的朋友,Christopher。

在此之前我一直无法说出他们口中所谓的朋友到底是怎么样的,Christopher给我了最好的诠释。

我们会在上数学课的时候传小纸条;他会在下课后和我一起去吃中饭;偶尔在放学后邀请我去他家写作业;在学校的路上走着的时候我也不再是孤身一人。

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不需要朋友,不需要其余人,我只需要Christopher一个。

有一天下课之后他来到我座位旁边,用手指抽掉我手中的笔,然后笑着问我想不想出去走走。

我听见窗外的嬉笑声从他背后绕过来传进我的耳朵,然后不自觉的缩了缩头,把笔夺回来——

“我不想。”

他像个长者般叹了口气,继而把手放在我的头发上揉了两下,轻声说

“如果你变得不那么沉默寡言就好了”

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顿了顿,抬起头看他时他正望着窗外出神。

“你觉得我不该这样吗?”

“Alan,我只是觉得你需要跟别人交流,这个世界上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你需要去接纳他们。”我看着他的眼睛,脑子里只想着,他的眼睛是最漂亮的蓝宝石,是上帝赋予的色彩。

可是我的世界里只有你。我心里默默说了一句。

黑色的钢笔在草稿纸上晕出一大团污渍,我有些烦躁的把草稿纸揉成了一团丢在脚边。

我又想到后来也有人跟我说过相似的话,也是一样的语气,但却是截然不同的人。

那时候坐在Christopher面前不以然我以为只要有面前的人在我就不用过多的与旁人交流,但是后来,我却不得不接受这个建议。

我时常会想,到底是我一开始就错了,还是因为我失去了他,我的整个生活就错了?

我不愿意相信第二种,所以我一直欺骗自己是前者。

————

Christopher给予我了许多帮助,他的确是个数学天才,所有难解的数学题都能在他的运算下轻而易举的解开。

在一天的清晨,阳光像是那天我初次遇见他那天一样美好。

他坐在一棵高大的树下看书,高处的树叶因为风而起了沙沙的摩挲声——他圆润的指甲在书面上轻轻扣着,敲打出莫名的节奏。

我靠近他,然后曲着腿坐在他旁边。

我的背脊抵在笔直的树干上,抬头向上望去,清晨的迷雾还没有散开而造成的丁达尔效应把每一缕光路都叠加的恰到好处,就像是触手可及的温暖。

他转头对我微笑,接着我问他手里的书是什么。

他把书阖上,然后递给我看了看,是有关于密码的。

在之前我一直没有接触过「密码」这类冷门的东西,我不懂得,我也没有兴趣懂得。

但只要Christopher有兴趣,我就算熬夜也会把这本书研究透彻。

他给我介绍这本书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语气参杂了些许兴奋——

Alan,密码是个很有趣,又很奇妙的东西。

它能把一句简单的话变成乱码,又把乱码传达成原本的话,两者间有一把共通的「钥匙」,你只有掌握了「钥匙」才能看懂期间的意思。

Alan,我对密码很感兴趣,你能和我一起研究它吗?

我连忙点头。

他的笑意更深,把书往我这边推了推,说道:

“Alan,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望着我,表情严肃又认真“如果你研究密码,一定会大有成就。”

我不知道他当时原本的心意是为了让我开心还是真的觉得我有这方面的天赋,总之,Christopher就像是他口中的那把「钥匙」,彻底的把我和密码学联系上了,并且之后的一生都没有解开。

在此我也要重申一遍,我万分感谢他。

那一整天我们都泡在图书馆里,垫着脚从高高的书架上把晦涩难懂的密码书一本一本找出来,然后两个人快乐的窝在最安静的角落里看了一个上午加一个下午。

晚上回到寝室的时候他跟我并肩走在走道上,我们还在讨论些有关于密码的问题。然后他到了寝室门口,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和善又温柔。

“Goodnight,Alan.”

他深蓝色的制服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面。

“Goodnight.”

————

学期结束放假,然后又开学了。

我第一次如此期待着开学。

我早早的来到学校,早早的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在书包里抽出纸和笔,想了半天,终于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母。

我又走到校门口站定,等着Christopher的第一声问好,手里攥紧了那张沉甸甸的纸条。

所有人拖着箱子从我身旁走过,视我为空气一般绕过我然后回教室。

我却还是雀跃的等待着,心里是满满的欢喜。

知道所有的学生从那条走道上走过,学校的铁门也因为时间原因而关上了,我还是没有等到Christopher。

有一个老师走过来问我的名字,我赶忙把手上的纸条塞进口袋里,对他说了自己的班级姓名,然后他把我领到了校长办公室里。

我迈开步子的时候心里就有空落落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就要发生了。

果然——

校长面色沉重,手指不安的交叠着。

“听说你是Christopher最好的朋友?”

“对。”

“你要做好一些心里准备。”校长看着我说道,“因为——我不得不告诉你,Christopher已经去世了。”

我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呼吸了,它或许刚才被我遗失在某个角落里。

我的手指颤抖着摸索着口袋里的纸条,然后仅仅把它攥成了一团。

“对不起……你说什么?”我的牙齿乃至于全身的骨头都在打颤。

“Christopher他已经在一个月前因为结核病去世了,他的母亲要我告诉你这个消息。”

“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我轻声说道,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手心里的纸条被汗濡湿成一团。

“……”校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时间冻结住了,校长手边咖啡萦绕着的白烟凝固起来,窗外的阳光变得刺眼又冰冷,再也没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没有教堂鸽子抖动翅膀的细微声响,没有Christopher轻声叫我时温柔的语调。

我怎么能承受一个占据着我生命大部分的人突然离世?我怎么能够……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要怎么喊才能不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液体滴落下来,我也不知道我麻木的双腿如何支撑起我的身体——

那句话我怎么可能没听清,我每一个词都听得分明。

但是我多希望我是个聋子,一辈子都听不到这句话。

像是巨轮一样把我的脊椎骨一寸一寸碾碎,此时的我只剩下了残渣,我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咆哮和痛哭,但是我的脸上却什么都表现不出来了。

我的嗓子被堵住了,我的血管被堵住了,我的耳朵被堵住了。

只有我的手心里还有仅存的知觉,死死握住那团纸郑重的写上了我的所有——

如果他看见,他一定会立马翻译出来。

因为那是我们共同创造的密码,上面一笔一划的写着,

——I LOVE YOU.

然而它现在只是一张废纸,失去了所有存在的意义。

就像我一样,没有了任何意义。

他给予我我可以想象的最美好的东西,然后在我满怀期待的时候抽身而去。

——

直到今天我还会不断梦见那一天的场景,校长室冰冷的空气像是锥子,把我钉在耶稣的十字架上。

我从梦中一次又一次惊醒,冷汗涔涔。

我在毕业后到剑桥大学当了教授,也给他的母亲写过信,内容提到有关于我很欣赏Christopher的才智,我也很思念他,我只有更加努力才配站在他的身边之类的话。

或许我是写给自己看的。

然后战争爆发了,我自荐去了名为布莱切利园实际上是军情六处安插在僻静地方的一个秘密实行着计划——破解恩尼格码。

简而言之那是德军最为得意的作品之一,纳粹党使用着恩尼格码每天发出成千上万条信息,我们却束手无策。

我们有密码机,却没有解码的「钥匙」,如果这样拿手一个一个计算出所有的可能性,那则是一五八后头接十八个零的天文数字。

如果真的要算,我们要花去的时间将以千年为单位来计算。然而我们要做的,是把这些足以把我们化为枯骨的时间,缩短在泡出一杯咖啡的二十分钟里。

听上去完全不可能。

结果在两年后,我居然做到了。

我发明的初代机像是婴孩般呈现在我的眼前,他每一个齿轮都注入了我的心血——电脑,取代于人脑的强大机械核心。

他破解了每一条德军的密码,然后我的任务就是夜以继日的把所有东西呈给上级,然后静静等待战争的结束——

是的,我们明白英国的哪一处会沦陷,明白哪一个海湾会遭到突袭,哪一座城市会在炮声中坍塌。

但是我们没有办法,我们谨慎的接收着每一条消息,又胆战心惊的害怕德军会发现我们清楚了他们的秘密,然后连夜改换恩尼格码。

我们知道哪一处的战士一定会战死沙场,哪一方的人民会在炮声里永久的睡去。

可是我们没有办法。

战争结束后我回到我的小屋子里,烧掉所有关于布莱切利的一切文件,然后把初代机移到自己小小的房子里。

他的名字叫做Christopher,并不是个难听的名字。

——

再后来我被质控是同性恋,被强制性实行化学阉割疗法。

我承认我是同性恋,我喜欢一个死了很多年的人,而那个人恰巧与我性别一样。

但我绝不承认这是所谓的「罪过」。

我合上这个本子,讲完这个故事了。

我的确讲完了。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因为那些雌性激素让我变得多愁善感——因为我已经泣不成声。

我知道我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我也很开心能挽救他们,因为如果Christopher还活着,他肯定会很开心,肯定会很骄傲。

我一想到他会开心,我就会感到安慰和温暖。

我走向那个黑黢黢的房间,机器的轰鸣不绝于耳。

我想象着他他还在温柔的对我眉眼浅笑——

“Goodnight,Christopher.”



Fin.



至此,谢谢所有能把这篇文章看完的人。

Alan Turing和Christopher值得所有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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